Immortalian_张柳鱼

【好家伙/门芦】桥

第一人称顺叙+第三人称插叙

全文4k+一发完

是刀 快跑



我在千禧年的开头接到了一个任务,比起去外地跑新闻,在上海本地的采访任务就尤为轻松。

我翻开主任给的资料,是一位抗战时期的爱国人士,已经九十五岁高龄,没有子女,他的事迹只有寥寥几行,想必只能占主题刊的一个小故事栏。也是,我想,像我这样的小记者做的采访不都是这样吗。


为了照顾老人的身体,我的主要采访任务放在了三月中旬,天气更明媚一些,不过作为一个上升期的小记者,少不了提前去了解情况,做做义工,看能不能跟采访对象拉近关系,听到不一样的故事。


第一次去探望芦焱老人是在二月末,我扮作普通义工,进入了那个革命老兵群集的疗养院。


院长跟我介绍,芦焱老人是八几年才从西北转到这所疗养院,年事已高却身体健朗,言谈风趣,像个少年老头。“嗯?”我被院长逗笑了,“少年老头吗…”


芦焱老人的房间在一楼,他时常出门与其他老兵侃天说地下象棋,因着在西北教了几十年书,他跟年龄小的义工相处也很融洽,不少人改口叫他老师。


我见到他时,他正在下象棋。


山羊胡子,须发皆白,腰板却不见佝偻,边下边谈,爽朗而中气十足。我对象棋略懂一二,比过几场省级赛,此时已经被他的棋招吸引住了,果真是有少年气概,谈笑间便将要使出一杀招。


“……铁门栓!”等我回神时已经说出声了,我赶紧闭嘴。


芦焱老人似乎一愣,回头看了我一眼,哈哈大笑:“孩子好眼力,这盘白送老赵你了。”说着他向对面的老头摆摆手,缓缓起身,背着手走到健身器材的地方晒太阳。


我连忙跟过去赔礼道歉,老头不以为意,拍拍我的肩膀,道:“年轻人是这样的,我年轻时比你还会尖叫。”我让他说得云山雾罩,学着一般人的样子问起他年轻时的事迹,老人都爱讲这些。


其实上海不像北方会春寒料峭,顶多下几丝细雨,我感觉从现在开始采访也不算不照顾老人身体。他边听我问,边转过身来正对着我,我突然注意到,他的左耳似乎是假的。


芦焱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和话语间的迟疑,他清明的眼眸里多了一点回忆沾染的混浊。


我见状收了声,仔细斟酌着他的神态。


“耳朵是被屠先生割的,我便从此不能再做埋没身份的人,”芦焱看向远方,像那里有位故人,“曾经有那么一伙人也这么打量过我,只不过比你更不怀好意。”


我的脸臊了起来,屠先生的名字我并不陌生,劣迹遍布联合抗战时期,我对这个老人的敬意油然而生,顿感这个任务并不简单。


在我犹豫要不要开口时,他却先说了:“你是记者吧,孩子。曾经也有过几个报社找我采访,他们派来的人很直接,我的故事也很直白。”芦焱又看向我,“我想,你是想多听一些吧?”


接下来的一下午,我的录音笔和脑子里装了很多关于一个人逃亡九年的故事。芦焱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像复述课本、照本宣科一样,滔滔不绝毫不费力,却把我带到了一个出生前的满是阴谋的年月。


当他讲到西北的一棵树时,他的语言开始滞涩,“我实在说不清是一棵树重要还是两棵树重要,我在一棵树教了几十年书,却是在两棵树见了青山和我的桥……”


此时芦焱变得像个真正的老人,一吐一吸间是西北的粗粝沙尘,他仿佛离开了袅袅婷婷的上海,看到了黄沙漫天、没有活人的大沙锅。


芦焱哽住了,他拍拍我的手:“孩子,我有点累,等我组织组织语言,下次给你讲改变我一生的人的故事。”





颠簸,无力,颠沛流离。


马上的人像被突然剪了线的木偶,一骨碌滚下来跌在沙土地上。芦焱像个会喘气的死人,腔子里火烧火燎地干疼,他阖着眼一动不动,只有听觉尚在工作。


另一个人也从马上滚下来,歪歪扭扭地向他走,甚至是爬。芦焱感觉牛一般的粗气喷在脸上,一股血腥味儿。


他哼唧两声,以示活着。


门栓忍痛吃力地把他扳起来,说着带他见草和青山。


或许是芦焱干巴惯了,努桑哈给他灌了点水就要醒,等到“呸”得一声脸上被涂上药草沫子时,芦焱就彻底醒了。


他没心情参与门栓和努桑哈的互损,围着羊皮袄挪到了火堆边,刚失了青山又来了门栓,芦焱一时间谁都不想信,又觉得这个阎王冤家是救命稻草,是唯一的同志,是同病相怜的人,拧巴得很。


说话功夫努桑哈走了,门栓过来扯给了他半张饼,一边嚼一边说口水话。

“努桑哈去哪了?”

“搞女人去了。”

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女人?”

“有,轮子上,马车店。”

“你去过?”

门栓噎了一下,不自在地说:“去过,不过我分不清人和马。”


芦焱感觉得到的答复并不满意,又说不清为什么,他像个烧水壶,刚喝的水已经被烧干了,只想尖叫。


“那你看我像人像马。”芦焱扭过头看门栓。


门栓的眼睛很亮,他从里面看到了自己,又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里的火,芦焱撇嘴,该是火堆晃的,因为门栓一动不动。


刚硬的线条动了一下,门栓的轮廓从火光里暴露出来,芦焱感觉烤得慌,还又硬着头皮向上凑,不服输一样。


终于他也从门栓的眼里看出火来,也得到了他喜欢的答复——“你是我的希望。”门栓说。


芦焱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了,明明浑身都烤得干烧,嘴唇却像极度畏寒一样去寻找另一个热源,他瞪着对方,直到看见门栓眼睛里的火跟自己一样才敢闭上眼。


青山若在该是会说有伤风化,活不成了,可是他管不得这些,管不得自己做的莫名其妙的事和说不清的感情,就像大草原的风注定喧嚣,今夜的情也注定离轨宣泄。


他们的唇像两只破口袋,也像泄洪的闸,千万句想说的废话压缩成一个吻,把种子带来的希望渡给你又渡给我,难舍难分。




天边又泛起鱼肚白,门栓扛着他的狙骑马走了。


芦焱慢慢地起身,上海的清晨在窗框里像个少女,一幅画一样,雾蒙蒙的。他摸到枕边那个镜桥,紧紧地攥了一下。


我跟芦焱老人约的是一周后续谈,时间过得很快,我也已经整理好了前期的故事稿。这次见面,是在他一楼的独立公寓房。


“不错吧,这个疗养院是卞氏企业投资建的,我有老熟人,吃住相当好。”芦焱说起同在一棵树教过书的卞大小姐,只是时光飞逝,故人也已逝。


我是没想到他与这闻名的爱国企业也有过关系,实在不好往稿里写他这开小灶的待遇。接下来我主动提起他上次未了的话题,我提前查了不少资料,希望能聊到这位老人的心里。


这次我听到的是另一种故事,不同于愣头青的逃亡,白色恐怖的追杀,是一个播种的老头和一个呵护幼苗的男人。


关于播种老头——青山的名号我熟悉,无论是芦焱以往的采访,还是史实资料里我都学到过,另一个叫门栓的男人我确是第一次听说,青史里无名无姓的,找不出真实姓名。


可是在芦焱的故事里,门栓的分量甚至多于青山,他讲青山是天下人的开门人,门栓是他的桥,我听出了某种归属关系,但一时不敢确认。更别说他提起的另一个叫时光的,也青史无名,可是芦焱却说,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时光可能更希望连在他这都不要留名。


芦焱的语速不快,每说几句都要斟酌思考,而他的故事早已引人入胜,我跟着他的文字从西北走到上海,躲过追杀,却羊入虎穴,看过日军的残忍和国人的麻木,又在黄河和上海的别墅里等天明。


他的语调从再次见到门栓时欢快起来,同志的到来让我的心也落了地,好像在最脏最破的棚户区里跟门栓星夜兼程地背密码,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。


天渐渐暗了,我被芦焱的话语感染,舍不得却必须把采访告一段落,我看到这个耄耋老人的生命之火还在燃烧,他的眼睛里充斥着峥嵘岁月留下的光辉,仿佛有这个他就能一直燃烧下去。


我承认,作为生在和平年代的年轻人的我也被他点燃了。





夜幕漆黑,星子散落。


芦焱刚走到棚户区就碰到了门栓,他们都不言语,地烫脚一样的快步走回了属于他们的窝棚据点。


油灯昏黄,芦焱抢话说:“今天我坐了电车,快吧。”


门栓伏案摆纸笔,又添了灯油,屋里一下子变得明亮,俩人的脸都藏不在阴影里了。“这就对了,二少爷别委屈自己。”门栓的声音有点闷。


芦焱脑子里的密码本刚准备打开,闻言又合上了。他摩挲着那顶鬼子盔,接受着良心的谴责,可是为了经费顺着他爹去招惹卞融卞大小姐已经很不容易,为什么门栓祝贺后又来摆脸色。


他抽了门栓的笔,刚想张嘴骂街,门栓就搂住了他的腰。芦焱低头,看见了一个坚定的沉默的愧疚的脑瓜顶,他的心填进了一块柔软的地方。


“太过珍视了,我已经分不清是你还是种子支撑我跑过大半个中国,可能我想保护的对象也变得个人了。”门栓抬起头看芦焱,他的眼睛很亮,“我们至少都在做正确的事,对吧。”


亮亮的,是希望,是理想。


门栓的手被攥住了,汗湿一片,他们重叠的皮肤潮热泥泞,芦焱开了口:“对,我是你的,我们的信仰是公共的——至少我们希望把它变成公共的。”


芦焱坐在长条凳的一边,门栓的手因着他们公共的理想被撒开了,他还得听写密码,可是芦焱的头却私人地歪到了他的肩膀上,声音连带着他共振,像两个人砰砰的心跳一样。





第三次采访就是定好的三月中旬,有点斜丝细雨,我穿了一件皮子的外套。


芦焱坐在他屋里的摇椅上,手里把玩着一个什么东西,见了我就说:“其实我的故事没剩多少了,只剩下一群人为了他们舍不下的事物去死的结局。”


他的眼里多了落寞,我一直觉着记者是个冷血的职业,而我不是个称职的记者,我做不到不动容。这次我听到了他的父亲、他的兄长、他的旧识的结局,他说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,只有大地和山川教会他一切,我说不尽然,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们,他笑了。


芦焱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,那是个镜桥,是门栓焊在他的狙上的那个,告诉我他没胡邹白扯,这是个真实人物。我相信,可我却没法为他在历史上留下姓名。


我按停了录音笔,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,这个老人告诉了我他的一生,而我只是个记者,不是个作家,没办法全部印于纸上,广而告之。拜别之前,我陪他下了几盘象棋,他的谈吐依旧风趣,却难掩旧事重提的惆怅。


我想,门栓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。





芦焱再见到门栓时,他们谁也动不了,衬衫上蹭着脏土,脸上带着血,被缚着的双手像是最远的距离。


兴奋剂的作用吊着门栓的气,他声音缺破嘶哑,还在苦中作乐,他说他后背痒让他挠挠,他说他去应酬个客人让他乖乖呆着。芦焱想,他们大抵是该死在一起了。


可是命运作弄人,也可能是门栓说的话应验了,他看见了门栓为他的理想而死,他却只丢了个耳朵。


两双满是血污的手到最后也没有再紧握,芦焱又从上海走到了一棵树。





自那次采访后,我又以个人名义去探望了芦焱好多次,几乎保持着一个月一次的频率,我跟疗养院的护工还有别的老同志逐渐熟稔,大家都说我像芦焱的孩子,要给他送终呢。


只有芦焱撇嘴不理,转而问我,你入党了吗?


我说入了。


那我以后叫你小同志。芦焱说。



芦焱的葬礼是在05年,他漫长的生命在一整个世纪处画了句号,我真的给他送了终。像其他老人一样,安葬在了疗养院所属的烈士公墓。只是我把镜桥放在了他身旁。


他留下了一封亲笔信:

        我这条命大抵不只是自己活着,也替——数不清多少人了——活着,我多想一人分给他们十年,好让他们看到少年的中国长大成人,新中国的曙光照耀大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活得太久了,我的心也愈加贪婪,也更恋旧。最近我时常梦到一棵树,梦到在棚户区背我早就不用记着了的密码。西北到上海真远,我却走了无数趟。

        最近也总思念故人,好像半阖上眼睛,就能看见他们最意气风发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常看见的,是我的桥。

        年轻的时候我总想让他把我当棋下出去,让我为了理想而死,可最后还是他当了英雄,我成了懦夫——不,不能这么说,是他们换来的我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,只希望他不要怪我。

        青山处处埋忠骨,把我葬在哪里都可以,我要亲自去找他,从上海走到西北也不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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